电影不光是用眼睛“看”,更需要用脑子“想”,用心“感受”。一部优秀电影,不仅是模仿生活,也会让生活来模仿。
在全国电影院线上映近一个月的《相爱相亲》,是一部有生命的电影。它的生命感,验证了作为“慢热型”的艺术影片,可以凭借优质口碑实现院线的长期放映。而它自身影像的质地及所构建的故事,也引发了观众内心的震动和深入思考。
《相爱相亲》的“戏核”是一个关于迁坟的故事:姥姥在乡下守了一辈子寡,可她等候的男人早在城里结婚生子,直到死去才埋回老家。男人在城里的另一个妻子去世,这个妻子的女儿(薇薇的妈妈)要把这坟迁往城里合葬,姥姥却守在坟头死都不肯……一座坟的去与留,折射三代人的爱与被爱,也开启了一条寻爱之路。薇薇随身携带的摄像机,成了读取三代人价值观的“眼睛”。姥姥的爱,是村口贞节牌坊上的一个名字,还是对婚姻的承诺?一句话,等一辈子,值不值?父亲的爱,源于年轻时母亲的勇敢与执着,纵使生活将这份单纯可爱磨成了喋喋不休,却依然念念不忘。两代人的“爱”字埋藏着心,有心所以无所畏惧,有心所以心无旁骛,有心所以相守一生。薇薇找到了“爱”的答案,也读懂了相爱与相亲的辩证法。
这个看似俗气的故事,在笑与泪中让人倍感熨帖,被很多观众称为“今年最好哭却最舒服的电影”。就像影片最后定格在“家”字一样,银幕上的故事结束了,但其所聚焦的当代家庭伦理命题,却将继续被观众审视、追问、求解。这当然要归功于影片主创发现生活的能力和讲故事的功力。当下以当代生活为题材、以家庭伦理为主题的影视作品并不少,一些影片却是以悬浮的时代、符号化的生活做装点陪衬,原本鲜活的生活被压缩、被夸张,被狭隘化和被标签化。
再现真实的生活、刻画饱满的生命,是《相爱相亲》主创的自觉追求。这追求体现在剧本、表演和制作三个层面。影片中姥姥的原型来自联合编剧游晓颖的家族故事,游晓颖在一篇创作谈中回忆2011年第一次见到导演张艾嘉的情景。张艾嘉说,“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秋天,有风,还有家里的灶台味”。作为观众,我的确被影片再现的生活说服。比如,故事发生在中国中部省份的省会,从而使故事可以在当代中国的城乡二元话语里展开,赢取最广大观众的情感公约数。强情节的加入和对生活细节的捕捉,让这个原本简单的故事被讲述得百转千回、滋味绵长。片中有这样的情节,经历了一番撕扯之后,姥姥来到薇薇家,终于见到外公的照片。颤巍巍攀上凳子的姥姥,努力贴近墙上的相片,端详外公的模样,却产生了疑惑:这是那个我等了一辈子的人吗?薇薇和男朋友PS合成了外公和姥姥的合影,在雨中取回照片的姥姥,小心翼翼擦拭照片上的水迹,却将相片擦破了,外公的面目也模糊起来。这样的情节有戏剧性又符合生活的逻辑,让人看后五味杂陈。
表演也赋予这个故事生命感。第五代导演的代表田壮壮出演了薇薇的父亲,他以松弛自然、不着痕迹的表演,演活了一个沉默寡言、老成持重,与妻子相濡以沫对孩子默默守护的父亲形象。饰演姥姥的吴彦姝是这个故事的“指针”。这个角色的对白很少,而是靠大量近景特写和长镜头捕捉眼神、情绪、肢体动作,让人物立了起来。吴彦姝以洗尽铅华的表演,表达出一个旧时女性的坚持和信念,让人对姥姥从不解到同情再到最后的理解。
作为台湾新电影的代表,导演张艾嘉承袭了这一派创作偏重女性个人成长记忆,偏爱散文化的情节结构,追求朴素自然的美学追求。但与《少女小渔》《203040》《念念》等前作不同,《相爱相亲》在延续张艾嘉一贯的女性立场和电影美学之外,更多了几分通达透彻之感。这大概与她本人的生命感悟是融为一体的。
影片的英文名翻译为“爱的教育”,也是有意味的提示。儒家文化的教习让老一辈中国人将“爱”藏于心却羞于口,外来文化的影响又让年轻一代过于随意地对待“爱”。影片没有主题先行,批评任何一方的价值观,而是以每一种现实选择照出了那道看不见的人性之光、时代之光。表面看,情感矛盾和时代变革是这部电影最大的冲突,而随着故事的终结,观众会发现,这冲突只是起点,冲突的和解、家庭社会的和谐才是故事的终点,并最终被引向通达宏阔的人生境界。
梁启超说,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就是艺术。《相爱相亲》告诉我们,爱是一种能力,一种智慧,一种哲学。学会爱,不仅是一辈子的事情,也是全社会的修养。银幕内外的世界始终联系在一起。张艾嘉敏锐捕捉当代家庭伦理的变化,以在地感在时感在场感的故事,让人物、情感、主题找到了绵延生长的根,也找到了电影艺术的生命力所在。
电影不光是用眼睛“看”,更需要用脑子“想”,用心“感受”。而一部优秀电影,不仅是模仿生活,也会让生活来模仿。这就是《相爱相亲》带来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