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个骊歌初唱的夏天,在江苏南京读大学的我毕业了。单位没有着落,毕业即失业,我在建邺区租了一间狭小的平房栖身,整日愁眉不展。
一天,我接到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,他说:“三表叔回来了,他在外面混得不错,他正找你呢。三表叔说他在广州做建材生意,急需靠得住的帮手。”电话里,父亲的语气透着兴奋,像是终于找到了能拉儿子一把的贵人,我的前途即将变得一片光明。他强调,三表叔明天就到南京找我,然后带我去广州一起发财。
第二天中午,我在长途汽车站接到了三表叔。他上前拥抱了我,亲热地喊着我的小名。然而,他并没有我想象的成功人士的样子,反而有点落魄,身着有些灰旧的夹克,旧的深色裤子,胡子刚刮过,但掩饰不了脸上的倦意。
我带三表叔到我的住处。他望着逼仄的屋子、简陋的桌椅,叹了口气,对我说:“跟我到广州,包你一年住上小洋房,两年娶上媳妇。”听得我张大了嘴,他的形象瞬间像是高大了许多。
在三表叔的鼓动下,当天傍晚,我兴致勃勃地随着他坐上了南下的列车。在拥挤的车厢里,我忍耐不住问:“表叔,你做的是哪种建材生意?货源是哪里?”他的眼睛躲闪我的注视,望着窗外说:“到了你就知道了。”“客户都是哪儿的?”我又问。他依然说:“到了你就知道了。”“那你一年挣多少钱啊?”我又好奇地问。“你想挣多少?”他反问我。“100万!”我脱口而出。“好!有志气!我们好好干!”他突然握紧了我的手,无比兴奋地说。惊得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我再也不敢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风景。成片的田野、树木、山岭、桥梁纷纷向后退去,眼前变得模糊、虚幻。我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广州遍地黄金,那里有大把钞票、遍地洋房……
到达广州站的时候,天色已晚。我和三表叔拎着各自的行李出站,来到宽阔的车站广场上,空气潮湿闷热,四周霓虹闪烁,车水马龙,我心中既兴奋,又有些茫然。“别发呆了,走吧。”三表叔在前面冲我喊。我跟着他来到东广场的公交站台,上了一辆公交车,司机娴熟而生猛,公交车跑得飞快。
一个多小时过去,公交车驶向偏僻的城乡接合部,周边矗立着3层或4层的自建房,不远处时不时地传来几声犬吠。“到了!”三表叔伸了个懒腰,振臂高呼,像个胜利的战士。“你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做建材生意?”我迷惑不解。“是啊,也住这里。”他没有多说什么,拎着行李径直朝里走,我只好跟着他。拐了3个弯,才在一幢3层楼房前停下脚步。三表叔敲了敲防盗门,还向两边张望了一下,小心谨慎。门开一个小缝,从里面探出一个光头:“张总监来了,还带着一个年轻的下线,你真行啊!”“嘘!”三表叔朝对方递了个眼色,钻进门内,我跟着他们进到房内。
这幢楼像完工不久的样子,墙上还透着青石灰的味道,只有第一层的一间大房间里亮着白炽灯,里面传来热烈的谈话声,夹杂着“我要成功”一类的口号。走进这个房间,我惊呆了:屋里没有一张像样的椅桌,水泥地面上铺着3张大竹席,或坐或躺着七八个比我年纪稍大一些的青壮年,他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,墙角边还站着两个女人,其中一人正在煤气灶上炒土豆丝,灶旁边是用砖头搭起来的简易餐桌,一股呛鼻的油烟味和着脚臭味扑面而来。
三表叔见我半晌没吱声,用胳膊捅了我一下:“他们是我生意伙伴。”接着,他又对在场的众人说:“这是我小侄儿,多多关照啊。”有人热情地冲我打招呼,有个年长一点的人坐起来跟我握手,有的人冷漠地看我一眼,又低头谈些什么。
三表叔对一个躺在席上的瘦青年说:“李经理,跟我侄儿讲讲市场计划吧。”李经理取出一个蓝色的文件袋,从里面抽出一支圆珠笔、一本印刷册子和一张A4纸,冲我说:“小兄弟,来,我给你讲讲怎么赚钱。”
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怪怪的,但碍于面子,只能上前凑近李经理。李经理趴在竹席上,用圆珠笔在纸上画圈圈。“直复营销你懂吗?”他问我。我想了想说:“我听过直销。”他眼皮都没有抬,继续说:“这是一个全新的营销模式,这是互联网+全民均富的黄金时代,小投入,大回报,你只要轻松投8888元,就能取得全球总代理资格。假如介绍一个人,同样也投入8888元,你就是主任,立即得到收入4666元,再介绍1个人进来,你就是经理,月收入就是9000元,外加全球分红千分之一。以此类推,当你介绍8个人进来,你就是总监。你叔叔就达到这个级别,收入达118888元,上不封顶。”他口沫横飞,眼睛仿佛发出狼眼似的绿光。“你们的产品是什么?能不能给我看看?”我问。“这个……我们做的是市场计划,没有具体的产品,销售的是财富倍增的理念。”李经理说。三表叔也在一边附和:“我们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业。”
我顿时明白了,我正身陷传销窝点。在大学校园里,我接受过学校组织的反传销教育,了解传销的一些骗人手法,无产品,只出钱,拉人头,铁定是传销。原来,我中了三表叔的“蒙汗药”。想到这里,我扭头就走。
三表叔知道纸里已包不住火,面露讪色,又试图拦住我说:“你还没吃饭呢,你冷静一下,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。你看光头佬,他短短3个月时间,银行卡里就有6位数。”“三表叔,就此歇手吧。”我丢下一句话给还愣在原地的三表叔,拎起行李夺门而逃。此时,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:逃!赶快逃!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大门,拉开门闩,撒腿就跑,待我再回头看时,那幢恐怖的楼房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