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光中先生走得有些遗憾。他曾说:“当我死时,葬我,在长江与黄河之间。枕我的头颅,白发盖着黑土。在中国,最美最母亲的国度,我便坦然睡去,睡整张大陆。听两侧,安魂曲起自长江,黄河,两管永生的音乐”。今天,诗人溘然长逝于海岛,长江黄河若有知,应会为他歌一曲。
少年时读《白玉苦瓜》,其实难知愁滋味。只觉这位“雪线上了头顶”的老头俏皮而浪漫。他爱回溯青春的悸动:所谓妻,曾是新娘;所谓新娘,曾是女友;所谓女友,曾非常害羞。他啊,纯真依旧。是啊,不纯真,怎能有诗心;不纯真,何来长江水、海棠红、梨花白与腊梅香的灼热与透彻。
他也曾曲折。他是浪迹天涯的游子,曾跨越历史的海峡,也曾在文学江湖上出游。早年台湾的诗歌论战、乡土文学论战,余光中的作品都曾被认为远离现实、高度西化、无视读者,就连他自己也反思:“少年时代,笔尖所染,不是希顿克灵的余波,便是泰晤士的河水。所酿也无非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。”然而,1842年的葡萄酒,经过历史的发酵,最终变成了“在杏花春雨的江南,在江南的杏花村,借问酒家何处,何处有我的母亲”,变成了长江水沸腾而成的烧酒。
江流宛转,终究不离其源。青山遮不住的,正是两岸共同的文化之根。“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”“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”,从玄武湖到日月潭,从川江到淡水河,历史的大江大河在余光中笔下奔腾恣肆,也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中激荡。“烧我成灰,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一片后土。那无穷无尽的故国,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,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,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”,文学的力量怎不叫人动容;“秦哪秦哪,番邦叫我们;秦哪秦哪,黄河清过了几次?秦哪秦哪,哈雷回头了几回?”血脉的力量怎么不让人涕下?没有余光中,会有王鼎钧的《关山夺路》吗?会激发齐邦媛写下《巨流河》吗?余光中,对于一个中国的叙事,是一束强光。
余光中的江河深处,不仅有历史的两岸,更有两岸的未来。“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旧。日夜在奔流,回声隐隐。犹如四声沉稳的川话。四十年后仍流在我齿唇”,60多年来他乡音无改,而为了守护共同的文化之根,他战斗到最后一刻。今年,台湾当局“12年国教课程纲领”引发争议,台湾课审大会普通高中分组委员欲将文言文选文由20篇降为10篇,余老先生站在保卫文言文的第一线,他郑重地在“国语文是我们的屋宇”的声明上联署。
“家”的古汉字顶上就是屋宇,“乡”的一笔写下来总如故乡水,让人心蜿蜒伤感。其实很早以前,余光中就不再写乡愁诗,他要写还乡诗。青春作伴好还乡,然而,“四十年后,所有的镜子,都不再认得我了”。海峡风急天高,守护共同的根脉,让游子归来,让诗人还乡,我辈仍需努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