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经冷门的编剧行当,如今热闹非常,许多年轻人都向往一剧成名。做到熟手工匠,可以靠技巧;写下一两部传世之作,要靠生命的求索
今年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65周年,《天下第一楼》的第514场作为院庆经典剧目进行公演。《天下第一楼》是纯粹的中国故事,被翻译成5种语言,走过世界10个国家和地区,牵动着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的心。在党的十九大期间,参与报道的中外记者共同观看了这部戏。
此剧剧本由我写于29年前,彼时于是之先生任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兼剧本组组长。剧院知道戏剧要做好,基础在剧本,当我报写作计划时,于是之先生有点迟疑。我要写的北京饮食界,俗称三教九流“五子行”中的勤行,离我太远,他不知道我会写出什么来。为了不打击我的热情,“违心”地说了赞同的话。我年轻胆大,不知深浅,体验生活,搜集资料,找不熟悉的行内人采访,一头扎进饮食这片海洋,眼花缭乱,饥不择食,小本子上记了很多,心里却觉得茫然。我去看书,发现吃中自有文化。中国烹饪三字诀:一火,二调,三新,这是中国人的哲学思想;古时称宰相为“鼎辅”,其意是调和五味的厨师,“盐梅金鼎美调和”即把宰相比喻为厨子,吃里有治国做人的道理。我从“堂、柜、厨”中走出来,为“五子行”感到不平,将盘中五味上升到人生五味,烤鸭和餐馆的民俗故事中生出一股潜流,作品风格也随之明确:我要按照调和五味熔于一炉的方法,做一道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咸的“中国菜”。至此,好看好玩,还有点哲理,可以成戏了。
作家这一行,拼生活、拼技术,拼到最后,是作家的修养和对人生的感悟。《天下第一楼》最难写的是结尾,结尾之难,在于它是戏的立意和高度所在,是一出戏的精华,结得漂亮,可以给人无限回味和感叹;结得愚拙,会使全剧失色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看到一副对联“好一座危楼,谁是主人谁是客;只三间老屋,半宜明月半宜风”,立即被它吸引,上联是康熙皇帝所题,下联是纪晓岚的属对。首先是“楼”,剧中人从没有楼到盖起楼,再到这座楼金碧辉煌,突出的是以楼象征的事业,“危”也符合剧中的兴衰成败。更打动我的是这句“谁是主人谁是客”,剧中人物卢孟实、常贵、修鼎新……他们自以为是命运的主人,一辈子迎来送往,竟不知自己是主是客。能感受这种人生况味的,何止一个呕心沥血壮志难酬的卢孟实、一个含泪强笑终不甘而死的常贵、一个看透世事愤世嫉俗的修鼎新?这副对联突破表意,直取人生,历经沧桑的可谓感喟,不甘于心的可做呐喊,人生的苍凉、命运的拨弄,尽在其中。
我找到了苦苦追寻的戏核,转回头重新结构,突出“楼”,一条主线清楚鲜明,结尾有了,剧名也有了。得到好剧本,全院像过年一样。于是之先生半躬着身,双手接过我的剧本说,感谢剧作家,这些用笔支撑着剧院的人。曹禺院长亲笔题了剧名,写下长诗。他握着我的手,追问这副对联的原意:“你年纪尚轻,哪来的如此人生感悟?”彼时30多岁的我,虽插过队当过工人,但人生经历还是单纯。
《天下第一楼》公演翌年我赴香港定居,处境有如云泥之别,在连语言都不通的异乡异地,我要像卢孟实一样,一手一脚一字一笔,从头做起,建造自己的“楼”。“谁是主人谁是客”?1993年此剧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到台湾公演的话剧,引起极大反响。1992年在香港演出,导演徐克看完戏到处找我,拿出一张写有300余字的纸:这是《新龙门客栈》的初步设想。一个月我完成剧本,从此走进香港商业电影圈。近30年来,写作不停,甘苦尽尝。
一部戏,不仅凝聚着角色的人生,也映印着作者的命运,带给我荣辱穷通,让我理解到人生的给予和索取、规律和无常,以及曹禺院长问我的,苍凉与感悟。
29年前,为了便于传播和观众理解,剧院要我以最简要的文字概括全剧,我写下:桌前推杯换盏,盘中五味俱全,人道京师美馔,谁解苦辣酸甜?曾经冷门的编剧行当,如今热闹非常,许多年轻人都向往一剧成名,名利双收,埋头紧写,不论春秋。年轻人更容易被日益发展的技术征服而忽略传统,而传统是要用心用情,要付出艰辛的。做到熟手工匠,可以靠技巧;写下一两部可以传世的作品,要靠生命的求索。
何冀平,1951年出生于北京,现居香港。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,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、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荣誉编剧,曾荣获北京市劳动模范、香港“六艺”杰出女性。主要作品:话剧《天下第一楼》《甲子园》《德龄与慈禧》,电影《新龙门客栈》《龙门飞甲》《投名状》,京剧《曙色紫禁城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