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眼安顿京郊十年有余,因为种种变故,回乡很少,到家后出门走走看看更少,故乡的种种能量和信息与我有了一些隔阂,反而是葛水平这本散文集《繁华深处的街巷》(大象出版社出版),为我打开了回眸故土的视野。
这不仅是因为与作家本人极其切近的地域关联,因为“晚夕”“脚地”“月明”“火炕”“疙搅”“一疙瘩冰”这些亲切的家乡土语,更基于一种对乡土、对文字宗教一般的激情。唤起这激情的,恰是作家的独特书写。
她的书写,底色是对乡村的回望。乡愁是一个巨大的文学母题。“我们每个人都是故乡的一片叶子,这片叶子无论飘落多远,都无法摆脱大树对于叶子的意义”(王剑冰语)。不过,当我们最初要离开时,一定相信,除了家,一切都在前方。常常是等到多年后回望,才意识到,最重要的那些关联,被我们远远甩在后面。生命中的那些好,那些暖,那些全无机心的赤诚,只有在土生土长的故乡才有最真切的体验;也只有在对乡土的回望中,你才明白,这里,有着你与这个世界开辟鸿蒙般的原始关联。但是,意识到这一点时,你往往已生活在别处,与故乡之间,往往已有了太多的并不局限于时空的隔膜。到了此刻,那关于乡土的温暖美好的记忆,在心里缓慢却执着地渐次生长,要求舒展,要求润泽,要求你去看见,去书写。
葛水平曾自称,“我是乡村遗失在城市的孩子”,尽管蜗居在城市,乡土的气息却早已深入骨髓。因为精神饱满,因为“怀想成瘾”,在她如痴如醉的书写中,时常见妙喻,处处有风景。如《驴是兄弟》:“故乡的驴对于我来说,就已演变成为我童年的兄弟姐妹,一些难以忘怀的季节的冷暖景致,一些远离文明的诗意的原始,而不再是一般的劳动工具的浅表印象。”不止于此,这本书里的一篇篇文字,都灌注着她对蒲沟河、山神凹、黑山背这一系列地名的深情,属于乡村的葛水平,不单是选择了乡村来书写,更写活了乡村的神态、气韵。
她的书写,亮点在于女性的成长。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性别身份,我从《家里的乡下男人》《猫叫春》《要命的欢喜》《妈妈,领我去看河》《长袖曼舞的时光》这些篇章中,读出了明显的女性印记,看见一个女性对自我生命轨迹的追溯。即便在那些相对中性化的篇章中,也因为深情委婉的文笔,流溢着女作家特有的温婉灵性。《河流带走与带不走的》是本书的第一篇,以“蝉鸣柳梢,一条清溪映月”起笔的书写,氤氲着浓郁的诗意。因为叶片的形状接近,她把柳树看作北方的竹子,“有秋的情绪,夏的纷乱”;欢腾流淌的河,“如同针线一样穿起了我童年的快乐”。针头线脑,是多少太行女子一辈子凝结在心的情感载体!
不能不说,乡土中国的历史纹理中,包含了“男尊女卑”的传统意识。诚如作家本人所言“女作家代表着大多数女性,她们就想透透气,寻找自己活着的那个精神支点”。“我是女性,永远不想改变我柔弱的性别。不想在权力纷争中获取一切,只想不放弃精神享乐。”这思绪贯穿在字里行间,衬得起这个时代的笔痕墨影。
她的书写,扯不断与历史的微妙关联。葛水平以民间的姿态,寻找一方乡土上沉淀着的历史记忆,捕捉先民先祖的生命密码。这些关联在一些民俗一些事物中崭露头角,而后在被作家凝聚在《眼仁里那些印》《高于大地的庙脊》《一面百味的境界》等篇目中。“看那带图案式的窗棂你便知道,文化内涵由门窗纹饰与图案便一目了然了……民间俗世的,有盘长、梅花、冰纹、大桃子、圆、万字、寿字等等,拖拽着深厚的寓意,把看过去的眼睛养得蓬勃芳香……”站在民间看中华历史的遗存,或许有些粗粝,可这“粗粝”里有对农业文明的乡俗人情的尊重。
记忆中的乡土故事已经十分遥远,日渐淡出与今人的命运关联。历史的传统,更多地升华为一种精神和感情的彼岸,对应着现代城市生活的各种弊端,带给我们一个文字里的桃花源。